阿九九

超方 | 献给笛卡尔的诗

全文1w+  ***切勿上升真人***

灵感来自于超鹅唱的漠河舞厅,几经修改有点面目全非,仍然记得最初听到时的悸动

微微一点点龚方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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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小院搬来了新住户。


张超透过褐色窗柩的窗户往下望,正好望见破旧的货车停在小院门口卸行李。行李的主人背着一个双肩包沉默地站在一旁,白色T恤在风里轻飘飘的。一车行李卸完也只占了不到一平方米的空间,其中最大的一架大提琴被随意放置在院子门口,开货车的人一脚油门离开,留下一道孤单单的身影驻足原地。

张超收回视线重新看回书桌上布满符号的书籍,半小时过去才将将翻过一页。等他再次往下望时,男孩已经将行李都挪进了屋,脱力坐在院子的花坛上喘气,T恤汗湿出深浅不一的斑驳。张超无意识地凝望了很久,接近傍晚的阳光很好,一半金黄一半赤红,照在他书桌上的同时也照着男孩挺直瘦削的鼻梁,世界反射出一道漫长的影子。男孩无意识地抬头望天,视线恰巧与张超相接。两个人都没躲避。

“上来喝杯茶吗?”张超露出和蔼可亲的笑意。

男孩摇摇头,汗水沿着脖颈流进了T恤的领子里,洇出交错的水痕。张超忍不住将上半身倚靠着书桌与他凑近一点距离,鼻尖嗅着晚春落日的气息。

“这里的设施比较老旧,需要帮忙喊我。我叫张超,住二楼。”他觉得自己应该不太像一个唐突的搭讪者,睦邻友好是传统的美德。况且孤零零的动物让人本能想去接近,人们怎么能责怪一份温暖的爱心。

男孩抿了抿嘴,随后沉默地进了屋。张超看着他身影消失没急着关窗,倚着窗台看了一会儿风景,等风变凉后才将窗玻璃掩上,随手插上插销。

搬来了只不太亲人的猫。

 

 

这里是城市的荒野,无人问津的花园,是市中心房均价每平米破五万时单月租金依然过不了千的被遗忘之地。它的主人留着它可能想等着拆迁工程什么时候幸运地落到这片土地,可惜事与愿违,它被城市规划放逐到越来越远的地方,之所以还没被放弃,可能是它的主人还没对周边的野草蔓蔓彻底死心。

张超对这栋小楼很喜欢,某个诊断结果出来后他卖了房产租到这里来。这里花和草生长得足够野蛮,头天清理了可能隔天又冒出一个新的种类,再没有更欣欣向荣的景象。张超最喜欢小楼向阳面的爬墙虎,有时生长得太旺盛会从侧窗爬进屋里来,他总是舍不得清理它们。今年春天他在墙角种了一排红木香,正在逐渐抽枝展芽,他期待自己能有看到红色花朵与爬墙虎一起爬进窗户的一天。

 

这一天张超又一次幸运地从睡梦中醒来,清晨阳光透过淡灰色窗帘在屋子里落下浅浅一层。他打着哈欠拉开窗帘,屋里瞬间阳光灿烂。没什么值得烦心的事,看看书喝喝茶就能消磨掉一整天时光。张超叼着牙刷悄悄注视楼下小院,男孩正在晒东西,浆洗过的床单被套被平整地夹在立式晾衣架上,隔着窗户他仿佛闻到阳光亲吻后被子的味道。晨曦将男孩的眉眼浸润得温和无比,被风吹起的被角让他的身影若隐若现,如同乘坐航海的白帆。张超喜欢得不得了,他没有推窗打扰这副情景,就这么默默看了好久。

屋外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张超回过神才想起今天是他的助理小姐来看他的日子。助理提着大包小包进门,有补给的物资也有换洗的衣物,甚至有一个装着猫的包。张超接过猫包把猫掏出来狠狠吸了一口,猫咪乖顺依偎在他怀里小口舔他的手。助理重重地把手里杂七杂八的塑料袋暂且搁在地上,缓了口气道:“你的猫真的越来越重了,我诚挚地站在医生角度建议你下次不必特意嘱咐我把它带上,你的病不能接触太多猫毛。”

“有什么关系。”张超把手里的猫托举起来,“卡卡也会想主人对不对?”

他用额头拨弄布偶猫软绵绵的肉垫,小猫轻轻叫了一声像在应他的话,乖乖知道不伸爪子,任凭主人对待玩偶一样将脸埋在它肚子上摩擦。

助理认命般拾起地上的袋子将里面东西分门别类整理好:“你总有自己的道理,来这里住破楼房也是为了体验生活。那请问张总你体验出什么来了吗?”

张超把猫放在书桌上让它踩着书页晒太阳,小猫被阳光碎片吸引用鼻尖触碰玻璃窗,似乎看到了楼下正在洗晒的人,趴下来用一双蓝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张超和他一起注视,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何必非得问个答案呢。你要相信人们看待生命的心情是不一样的,我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好个鬼。”助理跟着一起走到窗边与张超并排站着,看到院子里的身影有些诧异,“新搬来了人?”

“嗯。”张超随口应着。三道目光集中在一起太刺眼,男孩从床单中抬起了头,恰巧又与张超四目对接。即便是张超也品出一点尴尬的味道来,伸出手僵硬地挥了挥,毫无意外石沉大海。看到张超吃瘪助理好笑地调侃:“还没混熟。”

“确实。”张超回头看着助理美艳的红唇与性感的穿搭,“他应该也看见你了。”

助理不解:“所以呢?”

是好事也说不定。张超心想。

 

 

曾经也有不同的人租到楼下的小院。最先是一对落脚的情侣,在院子里种了矮牵牛,没等开花就搬走了;后来搬来一家人,男主人每天天不亮赶去市里摆摊,女主人操持着家务,年迈的婆婆带着一个娃娃在香樟树下晒太阳,用沧桑的声音讲动听的故事。张超也曾倚着窗台听婆婆讲故事,他甚至曾去楼下做客,用微薄的见面礼换来一顿堪称丰盛的晚餐。男主人喝醉了说他正在筹搬去市里的钱,孩子快到年纪了,上学不能跟他一样早出晚归。张超给他斟酒说可以帮忙,被男主人回绝了。

他们住了大约有一年的时间,后来在一个秋季的午后搬走。走的那天一家人挤在电动三轮车后座,小朋友隔着围栏亲了亲张超的脸和他说再见,车子颠颠簸簸开走的背影至今仍在张超梦中。

能不能再见尚且不知道,但张超祝福每一个从这里离开的人。世上本无绝人的路,人生总是要往好的方向走的。

 

 

晚餐后张超点着台灯在书桌前看书,风吹动茶水的雾气在灯光下氤氲出温暖的橘色。身后的门在此时意外被敲响。男孩站在门口,头发湿淋淋有些局促的样子。张超看了他一会儿,问:“需要帮忙?”

“是的,电线好像烧坏了。我打开了电箱,但是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男孩眼睛不安地瞥向地面,露出很有南方风味的双眼皮。他的声音也带着江南特有的味道,与张超听惯的北方口音全然不同。张超安静地听他断断续续讲述自己遇到的麻烦,最后抬起一直垂着的眼眸与他直视,语气带着十分诚恳的抱歉,“可以麻烦张先生帮忙看一下吗?”

张超感觉自己好像晕了一下,不知道是大脑哪一部分作祟。他点头说等我一会儿,随后进屋去柜子里找维修箱和手电筒。男孩安静地站在门口等他,找到后张超捎上钥匙带上门准备跟着走,男孩偷偷回头望了一眼,张超敏锐地察觉:“怎么了?”

男孩的脸微微一红,也可能是楼道灯光昏黄衬得他皮肤泛着颜色,“你女朋友不在家吗?”

“我一个人住。”张超笑道,故意避开了重点。

男孩没再说话。楼道的灯闪烁了一下,他们安静地通过狭小的楼道一前一后下了楼。

 

到达后张超举着手电在电箱里查看了半天,发现了一条被烧坏的绝缘线。老旧线路老化严重,功率高的电器一用就容易过载。他把手电夹在腋下去够一旁的维修箱,男孩在一旁看着不知道怎么帮忙,张超朝他招招手:“过来拿着手电。怎么称呼?”

男孩赶忙过来:“方书剑。”

“小方。”张超示意他把手电光打到电箱里,指里面的部件给他看,“有根电线皮烧了,剪一段皮把烧坏的部分裹结实应该就能修好。你记得这个开关是总闸,以后自己修要记得先把总闸拉了。有条件的话橡胶手套也准备一副。”

方书剑愣愣地点头。张超低头从维修箱拿出绝缘皮和钳子,用嘴叼着钳子的一头,十根手指灵活地把绝缘皮裹在电线上,铜丝扣紧再用钳子加固。手电筒有限的白色光晕下他的侧脸模糊又沉静,等他放下钳子试探地拨动总闸开关,灯光跳了跳,滴一声后整个屋子重新变得明亮。

家教让方书剑不能在此时一声不吭,忙道:“张先生要不要进来坐会儿,我给你泡个茶。”

“喊哥吧,’先生’听着怪老的。”张超收拾着维修箱,看了看方书剑湿漉漉的头发,“洗头了?”

“嗯。”方书剑摸了摸发梢,吹风机刚插上就跳电了,他还来得及把头发吹干。

“先吹头发去,晚上天凉。”张超拎起维修箱转身和方书剑道别,“我就在楼上,想坐什么时候都能来坐。”

方书剑点了点头,挥挥手忽然想起什么,小跑到屋里翻箱倒柜,最后拎出一个小桶递给楼梯上的张超。张超看着手里满满一罐麻花哭笑不得:“给我这么多呢。”

“家里做的,都给你。谢谢哥。”方书剑看着他,脸上露出江南特有的绵软笑意。

这是张超第一次收到方书剑送来的礼物,一份翻山跃水而来的心意。张超把它拎回家和自己一大堆不能吃只能看的零食放在一起,打开瓶盖闻了闻味道,里面仿佛带着浙江水雾的甜味。不知为什么他想起卡卡,刚来时剑拔弩张地躲在角落,喂了几根猫条后主动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他的手。

小猫都这样?

 

 

张超也会想自己所求的究竟是什么。一个不被打扰的环境,亦或一份不肯服输的心思。有时他看着这栋缝缝补补的房子就像看着自己,在末途中充满了野草葳蕤的生机。

第二天张超在大提琴的悠扬旋律中醒过来,午时太阳耀眼夺目,昨晚吃下去的药让他昏睡了近十四个小时。他起床咽下一些清水,耳边是雨中巴赫的曲子,连续悠扬的韵律彰显着演奏者不错的基础。窗外方书剑正一手操作琴弦一手拉着琴弓,他今天穿了一条浅紫色的衬衫,坐在香樟浓绿的叶子下如同一幅色彩浓郁的画。张超支着下巴安静地听,一曲终了他在琴弦的余韵中鼓起掌来。方书剑看见窗前张超带着笑意的脸,不好意思地收起手里的琴弓:“吵到你了。”

“好听,”张超道,“很美的音乐。”

风把香樟叶子吹得簌簌响。方书剑抬起头看了张超很久,有些犹豫地开口:“你脸色不太好。”

张超摸了摸自己的脸。没照镜子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想必不会太像个人。

“因为好饿。”张超趴在书桌上,“家里没饭吃。”

明目张胆的目的让方书剑不禁愣了一下。那要不要下来吃一口?他下意识问了一句,一分钟后张超已经来敲门了。

简单的菜色,西红柿炒蛋和拌黄瓜,黄瓜被精心切成等量大小的块状,上面撒着精致的芝麻和小葱花。张超自恃厨艺不赖又见多识广,却也在胃口不佳的此时吃下一碗米饭。吃完他坐在廊檐下吹风,厨房里方书剑在洗碗,哗啦啦的水声与风声在耳边融合,一些损耗的精神仿佛正在缓慢恢复。

院子没怎么变动,只有香樟树越长越繁茂。大提琴被摆放在树下,张超好奇地走过去拨弄了一下琴弦,琴弦发出一声低沉的吟唱,很有意思的声响。方书剑擦着手走出来:“ 超哥也是学音乐的吗?”

“小时候学过电子琴。”张超转过身,“太复杂放弃了。”

方书剑把擦手的布叠好搁在晾衣架上晒干,走到提琴前坐下随意拉了两个音。绵长的尾音震颤应和着树叶的抖动,他劲瘦的手背上凸起的经脉如同植物经络生长。张超看见他手上戴着一条朋克风格的腕带,与此时拉琴的气质有些违和。

“难怪。你的手指很像弹钢琴的人,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方书剑抬起头笑。

张超动了动灵活的手指,确实足够纤长:“我是敲代码的,严格来说和弹钢琴差不多吧。”

方书剑睁大了一点眼:“代码不是更复杂吗?”

“只要掌握数学就很简单。”张超倚着树干,“0和1的组合能创造无限可能性,数字从来不骗人。”

方书剑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摇头:“音符也不骗人。数学太难了,会让人不及格。”

张超失笑。他把手掌在面前方书剑摊开,后者会意起身将琴弓交给他。接过琴弓的张超坐在提琴面前学着方书剑的样子一手握弦一手拉弓,提琴“锃”的一声发出刺耳喑哑的噪音,树上停留的鸟扑簌簌地扇着翅膀飞走了,张超笑着把琴弓交还给捂着耳朵皱眉的方书剑。

真要在数学与音乐两门当代神秘学中辩驳出个第一第二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张超眯着眼睛看头顶树叶洒下阳光碎片。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困了,昨天助理带来的药应该加了一点量,让他的大脑无法保持正常思考。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主动和方书剑搭话:“你像个大学生,怎么跑这儿租房子来了?”

方书剑低头看自己脚尖:“休学了没地方住,这里的房租便宜。”

礼数制止了张超刨根问底的行为,但方书剑没打算隐瞒什么,慢悠悠道:“我想谱个曲子,很重要的曲子,但是一直写不出来……我想躲起来会好一点。”

张超看着他的侧脸忍不住问:“要发表吗?”

方书剑摇摇头:“送人的。”

不用再问下去了,张超看着他手上的腕带心知肚明。都说张超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此时此刻他却觉得太聪明也是件遗憾的事。

 

晚上张超邀请了方书剑去他家吃饭,别的不说,毕竟他拥有一冰箱的财富。以防万一张超还在小楼附近垦了块地播种了一些番茄和黄瓜,架子刚搭上,夏天来临就能去采来享用。他很懂生活,以前一时兴起甚至去考过厨师证。只是大多数时候会犯懒。方书剑的到来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张超感觉自己像是重新燃起一些对生活不一样的兴趣。他在十平方米的厨房大展厨艺,煎煮炒炸做了一桌米其林水准的佳肴让方书剑目瞪口呆。饭后方书剑一定要帮忙收拾厨房,张超乐得清闲倚在床头看书。耳边又一次传来水流声,他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声音,独处时悠哉惬意的环境因为另一个人的存在变得微妙地温馨,这是一种陌生的体验。

 

 

天气一天天变热,忙忙碌碌是一天,闲来无事也是一天。陌生的人在来往中变得熟络,香樟树的叶子逐渐变成墨一般浓郁的绿色。红木香谢了,很可惜没能长到窗户的高度,不过它枝条繁茂,明年应该能往更高的地方蔓延。

每天午后是方书剑练习的时间。逐渐掐准他生活节奏的张超几乎可以预判窗前几时能传来提琴的声音,悠扬的旋律替代了时钟成为他记录生活的节点。破旧的小楼好像因此多了一些艺术气氛,有时张超对着窗户敲代码,耳边的提琴声令他手指雀跃地在键盘上跳跃,他像真的掌握了音乐的奥秘,在数字间成为一名意外的钢琴家。

酷暑之前张超拆了卧室空调的过滤网清洗,炎炎夏日只有一屋子的凉意能给人带来点宽慰。方书剑家没装空调,因此张超得以顺势邀请他来家中坐坐。夏日的午后他抱着大提琴在张超房里写歌,外面骄阳如火,窗帘让屋子蒙上一层透明的橙光。方书剑坐在凉席上拨弄琴弦寻找合适的曲调,张超切了西瓜拿到他跟前,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草席味。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张超问。曲子有股淡淡的哀愁,如同秋日萧瑟的原野。他本以为这会是首情歌,但显然不是。

“还没想好,先凭感觉写。”方书剑抱着大提琴眼神安静地思考,他好像跌入一些回忆之中,眼里眉间都是解不开的少年愁。张超不可否认这样的方书剑很迷人,于是不打扰他到书桌前做自己的事。方书剑却在身后忽然问他:“超哥,你会怎么去形容一段遗憾呢?”

“数学里把遗憾的东西称作无解。”张超摇摆着转椅,“无限不循环的小数点、无法验证的定理、尚未被发现的公式都被算在遗憾的范畴。但有时无解并不是真的无解,上个世纪推不出的理论可能会在下个世纪得到证明,也许你说的遗憾也一样。”

方书剑将张超的话反复思考了一番,又问:“遗憾都能被弥补吗?”

“那也不是。”张超道,“解析几何之父笛卡尔发现了很多真理,但他生前的最后一个方程式依然送给无望的爱情。数学是简单的东西,可能音乐也一样。人不是。”

方书剑望向窗外,眼睛反射着阳光的剪影变得深不可测。他像是整个人忽然沉寂下来,变得沉默、难以看清。张超想去摸摸他的头,最终却收回了手来。他用牙签戳了一块西瓜递到方书剑嘴边,方书剑意外地看着他,张超笑着喊他快接住。

吃西瓜的小孩应该能忘记世间的很多忧愁。

 

 

秋天到来时张超在家里短暂晕厥了一次,助理一哭二闹硬拖着他去医院做了一次复查。医院消毒水的气味依旧难闻,张超坐在板凳上看医生拿着他的磁共振结果皱眉不语。人的大脑真是奇怪,巴掌大一块地承载着世界宽大的领域,有的掌管记忆,有的掌管思考,有的让人痛苦有的让人欢愉。张超看着医生屏幕图上小小一块阴影,它又掌管着什么呢?

“比想象得糟糕一点,肿瘤浸润性增大有点超出预期。”医生实话实说,“手术有失败概率,但不是绝对。继续拖延下去大脑功能缺失可能在所难免,你自己权衡清楚。”

张超微笑朝医生说谢谢。回去之前他去药房领到了一堆药,下计程车走回家的路上他甚至在想未来一周或许可以不必做饭了,靠吃药就能解决温饱。

其实他不怕死的,只是不知道自己喜怒哀乐的消失是否能抵挡住一刀细微的切除。都说生命最后的消逝在于遗忘,比起肉体他更怕彻底的消失,无论自己还是别人。

 

走进小楼前张超听到有人在说话,随后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附近没有住别的人,张超留了个心眼注意方书剑的院子,果然见到院子门口停了一辆重型摩托。摩托的排量看起来超过200cc,通体漆黑保养得油光水滑,显然不是方书剑的风格,却很容易联想到他从不离身的腕带。微妙的情绪使张超绕道走到小院门口,院子门敞开着,里面的两个人对立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撒了一地。

感觉到张超的存在,来人回过头投射来一道不友善的目光。那是个棱角分明的人,长得不错,眉眼里总让人觉得有股凶相。张超在毫秒间计算了自己是否能打赢对方,结论是需要很大的天时地利人和。他无视了那个人再去看方书剑,后者的眼眶微红,手指无意识绞着T恤的下摆,眼神望过来像是在笑又像恳求。恳求他帮助还是恳求他快走呢?也可能两者都有,张超看不分明。

“怎么了这是。”张超笑着推开院门进入,走到方书剑身边和他并肩站立,不动声色将人护在身后一点与面前的人对视,“才出去一会儿家里就来客人了,是方方的朋友?”

来人似是不敢相信地扫视了他一眼,又转头看向方书剑。“这谁?”他像是在隐忍极大的愤怒,直直地看着方书剑的眼睛,抬起手指着张超,“这谁啊我问你呢方书剑?所以这就是你的答案?才过了多久?就他?” 

张超微微眯起眼睛,虽然他不是个轻易能被冒犯到的人,但也不意味着他喜欢被人指指点点。身后方书剑笔直地站着,离得太近一些细微的颤抖逃不过张超眼睛。张超不确定自己这样做是不是正确,已经管了也就没有再回头的路。身边的人安静地呼吸着,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张超感觉自己仿佛提前预知了一些东西,故事还没到结局,却好似猜到了即将的发展。

果然他的手被人亲昵的挽住了,方书剑亲密地与他依偎。他脸上的笑让张超感觉到一种近乎残忍的绽放,像用刀尖拨开花瓣般明艳却哀伤,让人想起秋末的蝉,亦或啼血的杜鹃。

“介绍一下,张超。”方书剑笑道,“我们住一起。你不是说我会过得不好吗,那你现在看到了,我过得挺好的,吃喝不愁也有人爱我。我过得特别好。”

张超将他挡得更严实了一点,将他的颤抖不安尽数阻挡。那个人吃人般的视线在他们两人中间逡巡了一遍又一遍,最终落在方书剑身上。他忽然变得很哀伤,问:“书书,你改不了了是吗?”

“是。”方书剑同样看着他,“我就是改不了,有你没你我都改不了。你满意吗?”

世界蓦地沉默了,好半天后才听到一声无声的“好”。那人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后退,他最后抬起头看了方书剑一眼,很深的一眼,然后骑上摩托离开头也不回。巨大的轰鸣声扬起漫长的尘埃,小楼一瞬间离开了夏天,方书剑的手像冰冷的深秋。

 

龚子棋离开很久后方书剑才放开了挽着张超的手,抬起头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对不起啊超哥,给你添麻烦了。”

张超只觉得心里某个角落隐隐叫嚣:“你送曲子的那个人就是他吗?”

“是啊,觉得怎么样?”方书剑歪头。

“不怎么样,胸大无脑,空有架子。”张超毒舌地调侃,“你抖成这样,他一点儿没发现。”


方书剑蹲下来捡地上的东西,大多是一些小包装的零食,还有一桶麻花。天色渐渐变暗,地球轮转带动自然规律无可动摇。方书剑的双眼在晦暗天色中明亮得像星子,他一边捡一边像讲一个故事那样娓娓道来:“他来给我送东西的,不知道怎么就知道我住这儿了,一路骑着摩托从浙江过来。以前也这样,发起疯来凭一股子冲劲做事,其实什么都没想好,结果不如他意又发脾气。”

他蹲在地上双手用力交握绞着,手上经脉凸起:“但是不怪他,做了多余的事又死不悔改的人是我。是我打扰了他的生活,他是应该觉得莫名其妙的。其实我本来没打算说的,不知怎么就……怎么也藏不住了。”

“爱满则溢。”张超看着他的眼睛,“不是同类罢了。”

方书剑笑着看向天空,下颌与脖颈形成一条漂亮的弧线:“是,但我骗不了自己啊。在门口看到他的瞬间我真的好开心,我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啦。我还以为他来找我是接受我了呢,哈哈,怎么可能……现在彻底梦醒了,也挺好。”

最后的几个字轻得像是叹息,他用短短几句话交待了漫长的故事,可能还有更多没讲到的,比如故事外逃不掉的流言蜚语,亦或更加尖锐刺骨的东西,让他不知在哪个没有尽头的长夜在腕带下留了一道浅浅的伤痕。张超早就看到了,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他在方书剑身旁蹲下,默默用双手捧起那张脸,注视着一双不知何时融化的泪眼。方书剑的眼泪像灿烂的流星,他问,超哥,人生来是有错的吗?

张超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不是的,他说。我来到这世界,为的是看看太阳和蔚蓝色的大海。我来到这世界,为的是看看太阳和高山的峰巅。我战胜了寒冷的忘却,创造了我的幻想,我的每一瞬间都充满了发现,我永远在歌唱。

他看着星空轻声念了一首小诗,一只手轻轻拍打着方书剑瘦削的脊背。怀里泪如雨下,风吹动叶子掩盖了隐秘的骚动,如同夏虫的哭声。

“你能把自己修好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张超说,他对此深信不疑。

 

 

一个月后的深秋,难得遇到的滂沱大雨,方书剑写完了他的曲子。那天的雨真大,打在窗户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整个天都是雾蒙蒙的灰。张超坐在窗前,头顶小小一盏黄色的灯照亮一隅院落。方书剑坐在雨中的香樟树下拉动着提琴的弓,大雨打湿了他的衬衣和头发,饱含了回忆与哀愁的调子在荒郊野岭盘旋了一遍又一遍。张超陪着他从日到夜,破晓时方书剑划亮火柴烧完了一整个夏秋写下的曲谱,连同那条腕带一起。缓缓亮起的晨曦中火光映照着他的瞳孔,他有如重生的火鸟,此刻正要展翅而飞。

第二天他带上他的琴不知去向,张超只在出门时看到放在门口地面的一张纸条,上面用隽秀的字体誊写那天他念的诗的全部:

我来到这世界,为的是看看太阳,

和蔚蓝色的大海。

我来到这世界,为的是看看太阳,

和高山的峰巅。

我来到这世界,为的是看看海洋,

和峡谷华丽的颜色。

世间万物全数收进我的目光,

我是一个统治者。

我战胜了寒冷的忘却,

创造了我的幻想。

我的每一瞬间都充满了发现,

我永远在歌唱。

痛苦唤醒了我的幻梦,

我因此变得可爱。

谁能与我在如歌的力量里相提并论?

没有人,没有人。

我来到这世界,为的是看看太阳,

而一旦白昼湮灭……我依然歌唱太阳,

直到那临死的一刻![1]

 

张超将这首诗反复念了好几遍,摩梭着字体主人在纸上留下的刻痕。翻过纸条背后还有几个字,写在纸条的最末端——送给笛卡尔。张超回忆了他们那天的对话,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份反向的安慰。方书剑走了,留下他的回答。数字不存在解不开的谜题,人也一样,只要做出选择,前方的路就是答案。

 

 

“所以到最后他都以为我是你女朋友哦。我的天,好冤!”助理在张超的病床前给他削苹果,听着张超一半添油一半加粗的故事唏嘘感叹。手术完一段时间医生嘱咐陪护人员让张超多讲话多动脑,在掏空了自己的故事存底后张超给助理讲了和方书剑的相遇离别,听得小姑娘不断咋舌。

“我觉得不一定。”已经拆了线的张超思忖,“毕竟我已经表现得这么明显了。哪个直男亲自给人喂西瓜,还有我的那些小动作,他应该有所察觉才对。”

“那人家怎么会一走了之,我们张总,对吧,可遇不可求。”助理一刀剁了苹果递到张超嘴边,叹息道,“可惜啊,人间不直的。我倒有点好奇他那个前男友得多古板才对这种事情反应这么大,现在不是都流行烧死异性恋了么。”

“少看点耽美,没事多研究研究bug怎么解决。”张超斜了助理一眼,嚼着嚼着苹果安静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这样也好,总不能开始在医院病榻前吧。浪漫故事的开端怎么也得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对不对。”

“完蛋,张超你开了个刀变成恋爱脑了,我们工作室是不是要没救了。”助理摇头,“要不你出院以后卡卡继续寄养在办公室里吧,大家都喜欢猫的,说不定看在猫的份上会继续替你卖命?”

张超假装没听到。


寒冬在悄无声息的时候过去了,半梦半醒间冷风往胡同深处吹出呼啸的奏鸣。意识最模糊的那段时间张超感觉自己行走在雪原中,四周茫茫然一片的白。前方悬挂着一个巨大的太阳,不烫,却很暖。他跟着太阳一路往前走,走完三千里路终于在触碰到它时睁开了眼,树枝上的第一片嫩芽在此时绽放。

他把手放在自己头上的疤痕上,那里正在缓慢地愈合,初时很痛,慢慢变成了痒。新长出来薄薄的一层发茬将它逐渐覆盖在无人能看到的地方。他想起方书剑的伤疤,它是否同样也正在愈合。

又一整个春夏秋冬的轮回过去了,我终于修好了自己。你在哪里呢?

 

 

出院后张超用一笔可观的费用盘下了那栋小楼,又翻修了那里的破墙乱瓦。他整理了周边的植被,裁去一部分杂乱灌木丛的同时种了一些老桩木根,期待它们年年开花。这里远离市镇是个待开发领域,城市不断发展公交线路也让原本偏僻的角落多了一些人气。他想把这里做成一个简单的民宿,给厌倦了城市生活的人提供一个短暂的歇脚之地。周边保留了原本种植果蔬的土壤,一楼的院子里则可以搭炉子生火简单烧烤。如果都嫌麻烦也能在夜晚坐在窗前傻傻看星空,就像他和方书剑曾经做过的那样。

张超毕竟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头脑,一段时间的过渡加宣传后民宿积累了一些人气,几乎每周都能接到来自天南海北的订单。虽然短时间内还回不了本,但张超的生活中似乎多了一个值得惦念的地方。他把民宿的名字定为“旅站”,意在整顿行装重新出发,有时闲暇与房客简单地闲聊几句,好像也能从千姿百态的人生中获得一些不同的启迪。

兴致起来的时候张超也会与陌生的客人交换自己的故事,不单是为了交朋友,他有私心,希望风将等待的消息刮得更高更远一些让迷路的小猫听到。如果猫已经找到他温暖的篝火,远方的消息成为一首悠扬的奏鸣,传到他耳边,那也很好。

红木香又一年开了花,把头伸出窗外已经能仰望它们摇曳的姿态。他等待的那个人还没来,或许是时间还没到。但时间总会到的,在生命走到尽头之前,总要给自己一份无关结局的希望。

 


那天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昨夜下了雨,打落一地残红落叶。安顿好工作室事宜后的张超到小楼清理打扫,清扫一些香樟落下来的老叶子,又将院子里总也不听话的杂草简单治理了一番。院门在这时候被敲响,张超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站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男孩,还是白色的T恤,背着一个双肩包。张超缓慢地眨眼,他瘦了一些,晒的也要比以前黑。男孩笑容灿烂地歪了歪头:“路上有点颠簸,一路走来到得晚了。请问还有住的地方吗?”

张超看着他静默了几个气息,回答:“有。”

小院地面的积水映出天边灿烂的晚霞,夕阳的暮色刚刚好,照在香樟树上落下漫长的剪影。他们两人相对而立,谁也没有先去跨越一段久远的岁月。

是张超先伸出的手。他缓慢地笑了,眼睛弯弯如同月牙。不晚,他想,没有比这更刚好的时间。

“我叫张超,28岁,爱好数字代码。”他像初次见面那样郑重地介绍自己,带着一点严肃一点期待,一点忐忑一点胸腔内雀跃的跳动,“不太会弹琴,烧菜很有一手。有一间不大不小的工作室和一座目前还赔本的房产。可以认识一下吗?”

恰巧有风吹来,卷动晚春的气息在空中萦绕。男孩抬头看了一眼澄明的天空,完整的没有缺憾的,自由的广博的无垠的,太阳永恒在其中升起。他也同样笑了,伸手握住再一次主动迎来的善与爱,如同握住一段不再失联的未来、当下与过往。

眼前的人沉稳而俊逸,从始至终他将全神贯注的包容汇集在眼中,让人被看一眼都仿佛置身绿洲。

人们相识在黑夜的海上,关山迢递,又在破晓时重逢。

 

“我叫方书剑,很高兴认识你。”

 



 [1]巴尔蒙特的诗歌——《我来到这世界》

 [2]之所以是笛卡尔,是因为作者私认为笛卡尔的坐标系从某个角度看特别像伤疤。他与瑞典公主的故事众说纷纭,这里取笛卡尔用r=a(1-sinθ)方程式向公主表白后身亡的那一版本,有误之处还请大家多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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